卡夫卡的城堡和韓愈的麒麟

某些作家被稱爲“中國的卡夫卡”,對這樣的作家,總是會把他們的書找來讀,因爲能夠被稱爲“中國卡夫卡”的作家,想必一定在寫作手法和哲學理念上有非常獨到和傑出的地方。王小波曾被稱爲“中國的卡夫卡”,非常喜歡他的《黃金時代》,他用戯虐笑駡的筆法給讀者描繪出一個黑暗而令人壓抑的荒唐時代,還有一位作家叫殘雪,也被稱爲“中國的卡夫卡”,兩位作家都試圖給讀者構築一個“卡夫卡式困境”(也稱卡夫卡式社會,Kafkaesque)。

現在的問題是:能構築一個“卡夫卡式困境”的作家就可以被稱爲中國的卡夫卡嗎?這裏對卡夫卡有一個誤解,卡夫卡之所以成爲無法超越的作家,首先在於他第一次發現和構築了一個“卡夫卡式困境”,其次是他獨一無二的寫作手法,再次是他的哲學理念和認知,卡夫卡之所以成爲卡夫卡三者缺一不可。

卡夫卡困境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社會層面的,當一個人突然陷入沒有邏輯,沒有常識的境地,而在這個境地,真相是局部的,甚至完全被掩蓋,人無法弄明白爲何陷入這樣的困境,因此他所有要擺脫困境的掙扎都將是徒勞,最後只能像一隻蟲子被天敵吞沒,這種困境當代人是很熟悉得,卡夫卡也在《審判》(The Trial)一書中對此作了明白的闡述:主人公約瑟夫K(Joseph K)被莫名其妙的抓撲和判刑,最讓人感到恐懼的是:約瑟夫即不知道被抓的原因,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麽,何時發生,人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每天都生活在不確定的恐懼之中。卡夫卡困境的第二層意思側重的是心理層面,在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裏,你所有可以掌控的東西,你的人生目標和計劃,甚至你習以爲常的行爲准則,所有這一切,在瞬間失去了意義,摔成了碎片,你開始懷疑人生,開始質疑自己存在的理由,於是便陷入存在的困境中,這種心理的困境要比社會層面的困境來的更爲深刻,卡夫卡在《城堡》(The Castle)這部小説中就從心理層面告訴我們卡夫卡困境的含義:他把主人公K放在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裏,或者是一個夢境中,K想進入那個象徵權力的城堡,他窮盡所有力量來反抗那個試圖阻止他進入城堡的力量,但他始終不能接近城堡,就像一個人在睡夢中費力地跑步想進如某個地方卻始終進不去一樣,他失敗了,他累了,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更發現自己所孜孜以求的目標其實毫無意義,於是陷入存在的危機之中。

卡夫卡的困境是黑暗和令人絕望的,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裏也描寫了一個卡夫卡困境的荒誕世界,但王小波卻讓人們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看到一絲人性的光亮,追求快樂是人類的本性,人就是用這種最原始的本性來反抗愚蠢和荒誕,從而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王小波是一位優秀和可愛的作家,但他不能成爲中國的卡夫卡,因爲他的作品中缺少了卡夫卡的特質。卡夫卡是唯一的,是不可複製的,他生活在一個特定時代,他的作品也屬於他的時代。

卡夫卡的寫作風格就是他作品的特質,也是他作品的簽名,許多學者都曾探討過他的風格,不過還是想借用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所寫的 “Kafka and His Precursors “一文來説明卡夫卡的風格。博爾赫斯同卡夫卡一樣也是文學史上的高峰,他知識淵博,想象力豐富,寫作風格變化莫測,博爾赫斯認爲卡夫卡的小説《城堡》之所以風格獨特,如夢似幻,是因爲卡夫卡受到許多前輩先賢的影響,而且博爾赫斯承認《城堡》也給他帶來許多靈感和啓發,他從一下五個方面告訴讀者卡夫卡的寫作特點:

1,芝諾悖論 (Zeno’s Paradox)。這個悖論本質上是反運動的,博爾赫斯用這一悖論來暗示:《城堡》的主人公K,面對無窮無盡的權力障礙,他無法朝接近城堡的方向邁出一步;或者説他其實沒有做任何身體上的移動來接近城堡,他所有接近城堡的努力其實只停留在他的想象中或夢境中。2,韓愈在《獲麟解》一文中這樣描述麒麟:“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博爾赫斯借用了韓愈麒麟(unicorn)之説,麒麟是傳説中美麗而有靈性的動物,婦孺皆知它的存在,並認爲麒麟可以帶給人們好運,只是從未有人見過這種神奇的動物。代表權力的城堡就像神奇的麒麟,人人都相信只要進入城堡,就會接近權力,但K和他周圍的人都從未進入過這座城堡,城堡因此顯得神秘而遙不可及,進入城堡成爲K追求的目標。3,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寫過許多宗教寓言故事,博爾赫斯引用的他的第一個故事:一個做假幣的人,因爲他太熟悉“邪惡”,上帝便授權他一項任務,專門同邪惡打交道;第二個故事是丹麥政府曾宣佈一次北極探險之旅,但是按當時的技術這是一項不可能實現的任務,於是丹麥政府只好把從丹麥到倫敦的蒸汽游輪之旅稱爲“北極之旅”。這兩個故事合在一起就是説:上帝賦予K一項任務,讓他去同邪惡力量抗爭並最終能夠進入城堡,但這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4,詩人布朗(Robert Browning)1876年發表了一首詩《恐懼和顧慮》:一個人相信他有一位朋友,但這位朋友從未見過也從未幫助過他,有人提醒他也許這位朋友是不存在的,是虛假的,但這位先生堅信他的這位朋友是真實的,詩的最後是

“Hush, I pray you! what if this friend happen to be -God?”

原來他的這位朋友是他的信仰,信仰是來自内心的力量,比知識更有力量,但信仰是盲目不理性的,因而有時信仰是危險的,信仰可以帶給人成功,也會讓人陷入盲從和執著的陷阱。《城堡》主人公K,上帝賦予他一項任務,讓他去測量土地;要開始他的工作就必須得到該城市官員的許可,這些官員們都住在城堡裏,要接近官員們就必須進入城堡,K千方百計想進入城堡,雖然已經意識到進入城堡是不能實現的目標,但卻依然懷著信念不屈不撓,最終只是徒勞的做著一件既沒有意義又毫無希望的事,掉入信仰的陷阱。5. 博爾赫斯講了兩個故事,其中一個故事講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為環球旅行做準備,但直到去世,他都從未離開過他的家鄉;另一個故事講一隊戰士離開一個無窮大的城堡,然後去征服一個王國,在被征服的王國裏戰士們看到了巨大的怪物還有令人窒息的沙漠和高山,但當眺望遠處的地平綫時才發現,其實他們從沒有進入到那個無窮大的城堡中,這兩個故事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從沒有離開過,也從沒有到達過,這就是K的命運:他孜孜以求的信念和任務,從沒有開始過,也從沒有實現過。

博爾赫斯以悖論,寓言,詩歌,故事等作爲象徵來講述卡夫卡的故事,形象的表述其寫作手法,卡夫卡能形成自己獨特的寫作手法其實也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并賦予前人的手法以新的意義。

當代人也在探尋卡夫卡的秘密,因爲他的故事實在太神奇了,不管是中篇或短篇,都像一個個飄忽不定的夢境。法國作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把《城堡》描述爲“20世紀存在主義寓言,人被陷入無盡的權力障礙和毫無意義的工作中,就像一個走不出的迷宮,更像一個可怕的夢魘。”她的這番描述也讓人想到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加繆(Albert Camus) 在《西西弗斯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一書中認爲:《城堡》就是主人公K對自己心靈的拷問:在一個荒誕的世界,人的信仰還有意義嗎?人的尊嚴還存在嗎?如果失去了信仰和尊嚴,人生存的意義又何在?

今天還有人把卡夫卡的《城堡》同超現實電影”Mulholland Drive” 作比較,這部電影使用了反常識邏輯(warped logic ),通過想象,把自己不能實現的願望,藉助一個成功的人,並把自己想象成這個人,把別人的成功想象為自己的成功,這僅僅是一種臆想,沒有任何行動,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城堡》也是這樣,城堡是K追求的願望,爲了追求自己的願望,K在現實中遇到種種挫折,卡夫卡用象徵手法,把K的挫折感和絕望表達出來。

卡夫卡是一位超現實作家,用“卡夫卡式困境”來展示世界的荒誕,展示人的願望同現實的分裂。有人把《城堡》中K的徒勞和無意義比作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但加繆在《西西弗斯》一書中認爲:西西弗斯因反抗衆神而下地獄,後來他重新回到人間,但必須受到懲罰,懲罰就是把一塊巨石推到上頂,當石頭又從山頂滾下來時,就必須再把石頭推到山頂,就這樣重複著,周而復始;能夠重生,能夠重新見到陽光和藍天,西西弗斯覺得這種懲罰是他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因而他沒有把懲罰當作是一種虐待,相反每次把石頭推到上頂都有一種成就感。《城堡》中的K卻是被迫陷入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在走投無路的迷宮裏内心只有焦慮和恐懼。西西弗斯在每天推石頭的過程中找到了活下去的樂趣,也找到了存在的理由,相反,K卻在恐懼和迷惘中對存在的理由產生懷疑。

其實這個世界不是只有荒誕,也有許多美好和快樂的東西,不要用卡夫卡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因爲他會讓你跌入陷阱,還是欣賞王小波,雖然活在一個荒唐的時代,但他卻能苦中作樂,努力爲自己找到存在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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