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行 浮世繪裏的禪意 (第二篇)

以前讀石黑一雄(Kuzuo Ishiguro)的小説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一開始對The Floating World不知如何解釋,等讀完全書才明白the floating world 應該是指“紛亂,充滿變化的塵世”,其實用“浮世”來解釋”the floating world “才是最貼切的。“浮世”一詞來自佛教,指相對與净土的現世,現世是苦難的,人在現世的命運和生死都是漂浮不定的,這種對現世的消極衍伸出及時享樂的人生觀。

江戶時代(德川幕府,1603 – 1868)結束了戰國時代的戰亂,和平帶來經濟和商業的繁榮,平民階層也從中獲益,尤其是商人,他們開始沉迷和光顧歌舞廳,藝妓舘等娛樂場所,享樂主義成爲一時的風尚,浮世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描繪享樂的浮世,早期浮世繪多以美人和春宮畫爲主,是一種平民藝術。

浮世繪(Ukiyo- e)一詞最早出現于1681年,浮世繪的黃金時代是1780 – 1804年之間,但這個時期并沒有擺脫“浮世享樂”的特徵;1804 – 1868年,這是江戶時代晚期,浮世繪來到它的頂峰,尤其是葛飾北齋和歌川廣重兩位大師的出現,浮世繪已逐漸擺脫早期享樂浮世的特徵而追求“靈性”層面,從北齋和廣重的山水畫中很容易看到這種變化。黑船事件以後,日本的國門被打開,人們似乎如夢方醒,强烈的危機感開始在社會中彌漫,再加上先進的西方技術引進,對日本傳統手工業帶來巨大衝進,浮世繪也不能置身其外,尤其是照相機的出現對浮世繪產業打擊很大,浮世繪一度沉寂許久。囯門被打開,雖然衝擊了傳統文化,但同時也開啓了另一扇窗戶,可以學習西方,包括西方的繪畫技術,在這樣的背景下,1915 – 1942閒出現了新版畫運動(Shin- Hanga Movement) ,新版畫以傳統浮世繪為底色,吸收西方的繪畫技術,包括透視法,讓浮世繪具有現代特色,也讓傳統浮世繪有了新的生命力。浮世繪三傑是:葛飾北齋,喜多哥磨和歌川廣重;新版畫大師則當屬:川瀨巴水,吉田博和土屋光逸。

同日本的建築,園藝和茶道一樣,日本古典繪畫在哲學理念上受禪宗影響,在繪畫風格上則受到南宋畫家,尤其是馬夏一派影響。

禪宗始於中土的唐,興盛于南宋,禪宗與自然的關係主張天人合一;修行的方式則是:置身於孤寂(solitute )之中,在一種近乎原始與神秘的狀態中達到“空”,“無我”的境界,以抓住瞬間呈現的“道”,道就在我們身邊,道離得我們很近,但道卻被日常生活的雜音所掩蓋,只要當心靈變得澄明時,道才會顯現在世人面前;在審美上禪宗主張簡約,拙樸,甚至殘缺之美。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唐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

王維的詩最有禪意,他認爲人雖然身處塵世,精神卻應一塵不染,他的《終南別業》有“行到水窮処,坐看云起時”的詩句,是最有禪意的名句,他寫過許多充滿禪意的詩篇:

《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王維詩,讀之,讓人“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至南宋,禪意已經滲入到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探求生死不染,去住自由境界”成爲他們的生活態度,蘇軾的詩《和子由澠池懷舊》可以體會到文人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精神氣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南宋畫家也深受禪意影響,天人合一和自我的覺悟讓畫家一改山水畫“全景式”畫法,而突出個體在自然中的中心地位,畢竟我的感知才是世界的全部,馬遠和夏圭是南宋知名畫家,馬遠人稱“馬一角”,夏圭人稱“夏半邊”(半邊畫,半邊是空白, 名爲“佈白”),從馬遠很有名的一幅山水畫《山徑春行圖》可以體會這種變化:畫面中心是人物,很突出,人物背後是高山,前面是一片空白,這片空白也許是茫茫雲海,也許是無邊的大海,讓人在想象中體會畫中人物對自然的感悟。

日本鐮倉時代,南宋的禪宗,茶道和繪畫傳入,并得到發揚光大,到江戶時代,日本在吸收中土文化的基礎上,已創造出一種全新的,獨具特色的大和文化,禪文化成爲大和文化的元素,禪之精神更是成爲文人武士的生活態度,這時的古典繪畫(相對於浮世繪平民藝術)不僅禪意很濃,在色彩上也一改宋畫的暗淡,畫面看上去靚麗明快,在東京富士藝術博物館展有一幅名爲“四季”的屏風山水畫,畫面上有遠山,輕舟,亭閣,色彩以白色和淡黃色爲主,很明快。

浮世繪最初屬於平民藝術,不屬於文人士大夫的古典藝術,但發展到後期,尤其是“浮世繪三傑”的時代,浮世繪山水畫的畫風就逐漸轉向“屬靈”的氣質,像北齋和廣重等大師都從南宋和日本古典繪畫中汲取了許多元素。魯迅曾説他年輕時喜歡北齋,但隨著年齡增長更喜好廣重的畫,他還説中國人大多喜歡北齋,因爲北齋作品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北齋的畫好,尤其是他的《富嶽三十六景》系列中的《神奈川衝浪裏》和《凱風快晴》,連同富士山,已經成爲日本的象徵和符號。魯迅說自己隨著年齡增長更喜歡廣重的畫,廣重的山水畫意境更深遠,禪意也更濃,只有隨著人生閲歷的增加才更能參悟到其中的禪意。

歌川廣重擅長山水畫,山水畫的成就讓他成爲浮世繪大師,著名作品有:

《東海道五十三次》系列,代表作是:《箱根 湖水圖》,《日本橋 朝之景》,《蒲原 夜之雪》

《富士三十六景》系列,代表作:《駿河薩多之海上》,《甲裴御坡越》

《名所江戶百景》系列分爲春之部,夏之部,秋之部和冬之部,代表作是:《大橋安宅驟雨》和《龜戶梅屋舖》

歌川最具代表性作品應該是《近江八景》,以“保永堂”版最爲著名,保永堂版大約出版于1834年,把歌川的繪畫理念和技法表現得淋漓盡致,歌川因此被西方的藝術家稱爲“雨,雪和霧的藝術家”;《近江八景》以日本大津琵琶湖爲中心,從八個不同角度來描繪其湖光山色。《近江八景》受中國宋代《瀟湘八景圖》啓發,仿照瀟湘八景的命名,也是“一景一幅”,視覺上由近及遠,不過歌川的八景圖卻是別具一格,構圖簡約,畫面寧靜,色彩以寶藍和暗黃色爲主,再以黑白配色,蒼遠遼闊,八景圖觀之,頓覺天地一片空明,正所謂“動中的極靜,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

瀟湘八景名稱分別是:瀟湘夜雨,平沙落雁,煙寺晚鐘,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漁村夕照,洞庭秋月,遠浦歸帆。

近江八景名稱分別是:唐崎夜雨,堅田落雁,三井晚鐘,粟津晴嵐,比良暮雪,瀨田夕照,石山秋月,矢橋歸帆。

無論是瀟湘八景還是近江八景,單是八景的名稱就充滿了詩情畫意,讓人浮想聯翩。

浮世繪的美貴在它的韻味,寧靜空明,即使美人畫,其優美的綫條,華麗的服飾也美的讓人心靈激蕩。

廣重的富士三十六景之“駿河薩夕之海上”
廣重的名所江戶百景之“龜戶梅屋舖”
廣重的“甲陽猿橋”
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之“箱根湖水圖”
廣重的名所江戶百景之“大橋安宅夕立”
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之“藤川”
狩野常信(Kano Tsunenobu, 1636-1713)的“四季山水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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